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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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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叁)

奚州距京畿不遠。汒山見縫插針矗立於斯,是造化鑄就的地界。

昔有宋氏宋鐸,名成於兵燹之際,功竟於戎馬之間,前半生恣情縱橫,後半生老死深山。為保全鋒芒太盛的宋門,宋門的嫡系子弟代代入山守墓,在汒山入世,在汒山咽氣,行狀單薄賽紙,剩孤弱的那支在奚州故裏茍延殘喘。而今前朝淪喪,王血流離,汒山照舊風情旖旎,翠山淥水好不得意,給宋家送楮錢的卻只二三數,正所謂白雲蒼狗,死生如流。

斯人在汒山的無名水瀑下打坐,已歷一晝夜。

秋意浸水,砭人肌骨;垂流奔瀉,沈沈若錘。濕發依附身軀,猶若眠龍之長須;水珠歷歷,繪其肉肌,便擬驚濤擊石。

巨石持五心朝天之姿,巋然不動。

月升,鳥倦,風定。

虛空忽來一刀!

滿載殺意的一刀!

這一刀斷水,飛瀑從中截斷,刀氣與流水相會,天門崩催!這一刀斬龍,飛龍怒號,於刀鋒處血灑成虹!

瀑下人舉掌一托。

斷水覆昌,萬夫莫當!

他翻掌一壓。

五岳一時俯首,日月一剎無光。

一簾銀瀑以指為道,由一化五。滔天洪流從掌中孳生,跳珠頓如霹靂撼城!

來者疾疾揮刀,翩若驚鴻。

九成水彈被刀背阻斷,鏗鏘之音雜沓連綿;餘下一成中來客腳脛,他自知不敵淩空一翻,甫落地便捂上兩耳。湖上人接著飛身而起,鷹隼般暫棲於岸邊的古琴旁,清輝將滿頭灰絲濯為霜雪,周身水光清潤,宛若畫中仙人。

畫中仙揮去一身潮意,揮袖鼓琴。仙樂嫋嫋,鈞天不能企及,鳥獸亦有感而起——

錚錚錚一通亂彈,駭飛了半林子的蠢鳥。

保耳朵還是保命,聶十七選前一項。他刮了記耳背佯裝掏耳,萬般誠懇道:“殺人於無形,琴技見長啊。”

武中瘋聞言罷手,丟給聶放一只臟兮兮的油紙包。聶放席地而坐剝開油紙,但見裏頭窩著一只幹巴巴酥皮月餅,幾搓餅渣子壓扁了糊在紙上,大半圈塌陷下去,肉餡也就夠塞牙縫。他早年遭難時挖過草根,嚼過老鼠肉,如今日子過得精細,卻未落入“由奢入儉難”的窠臼,便就著明月清風和武中瘋面對面啃冷月餅,一小口一小口啄著,活像在吃龍肝鳳髓。吃完月餅,他又摸出一小袋剝好的花生一顆顆往嘴裏放。

落花生品相好,一個個都是圓潤的白胖子,要是削平兩頭尖兒還能混個蚌珠當當。武中瘋瞧著手癢,剛想奪糧,誰料這白眼狼護食得很,刀尖直接朝向了他寶貝得不行的古琴。

昔日師徒相視而笑,一脈相承的心懷鬼胎和老奸巨猾。

武中瘋:“一毛不拔。”

聶放亮出一口森然白牙。

“聽說你在京城混得風生水起,竟窮到連花生都買不起了?”

“小唐剝的,不一樣兒。”聶放喜滋滋地又磕了一顆花生,饜足地癱在草上望月亮,“您老孤家寡人,不懂。”

“又不是沒手沒腳,老十七,要點臉吧。”武中瘋自顧自地啃起了芋頭,“無事不登三寶殿,你那廢手廢腳剛有些氣色就來這消遣我,打的是什麽主意?”

“是你叫人帶著那柄劍到我跟前晃悠。你打什麽主意,我就打什麽主意。”聶放轉了轉曾被折斷的雙腕,秋夜的寒氣染渲了他的眼角眉梢,無情宛似含情。

“你要滅諦刀啊。”武中瘋剝開芋頭皮,慢吞吞道,“我要是不肯給呢?”

聶放道:“你肯不肯關老子屁事。要不是嫌煩,我都懶得與你知會。”

他未免太過目中無人,武中瘋卻不為所動:“鬼刀獨惡鬼可差遣,鬼刀出,惡鬼降,十二年後的聶十七,配得上它嗎?”

武中瘋穆持只收十八個徒弟,各是十八般兵器的魁首;他只收至邪至奇的神兵,也只允最與利器相合者做它們的主人。並非由武中瘋選中而是自請入門下的人,須經試練才能如願以償,若是前頭有學同一種兵器的,就再多一環;不是比天資拼根骨,就是來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。

聶放當年的試練是查清秦門的秘辛,費了一番功夫。他最初承的是“劍”這一脈,禁於欒山後性情大變,竟舍劍而取刀,曾用的重劍便被穆持收回,但名義上仍然屬“劍”門。而今他的佩劍移至他人之手,一並移走的還有這可有可無的師徒情分。說師徒情分卻也不切,聶放時常想,武中瘋其實從沒把一眾弟子當人看,不過是想將活人點為兵器,不過是想養出一批新的武瘋子罷了。

十二年前,聶放將舊事悉數瘞埋,遠避江湖。知他是聶十七的人只有三個,釋之據著他心尖上那點子亮堂地方,他甘願把真的聶放給他;老三是過命朋友,他全靠他吊著這雙腿;至於武中瘋……要是有人入了他的眼,賣個徒弟又不打緊。他既於武道封神,早不算人,獨有汒山和老花雕維系著為人時的一星半點性靈。

可說到底,他聶放麽,也算不得人。

聶放懸起右掌,只抓到一團冷風。他按了按額心的紅斑,懶懶散散道:“你才不會不肯。沒了我,哪兒能找到一塊兒現成的磨刀石啊。您老人家東奔西跑的,我心疼,就這麽著吧。”

武中瘋慈愛道:“哎,徒弟,乖。”

聶放被這堪稱“狗尾續貂”的老父式關懷嚇得汗毛倒豎,不由對接續他入劍門的後生深感同情。他舔去指尖上沁涼的油味,隨口道:“對了,你這回給小娃娃設什麽試練了?”

武中瘋重重一嘆:“帶回滅諦刀譜、砍了赤練宮的尾巴,不難。人老了,心軟,便宜那幫小兔崽子了。”

聶放的臉色徹底黑了。

武中瘋哈哈長笑,踏水飛入瀑後的石洞,不刻即歸,逗貍奴似的沖他招招手。

聶放拿了刀便不開口了。他為求活得自在,一身毒全數聚於股脛,先前對招引得氣血激蕩,隱痛便又出來興風作浪,緩到月上中天時才走。

冰魄玉魂犯太清,別有一種颯颯的滄。聶放在這颯颯滄涼中別離汒山,心臺如蒙玉盤輝照,似放下一段孽債,其後便有空處迎入光亮,雍然為他指明那條徑直向終的前路。道似遠在天光盡處,又似在近旁,他方有所明悟,便聆身後水與水一場對仗——武中瘋臨峰釃酒,覆灑然一傾,碎了湖中圓圓一捧月。

他便也朗笑,寸土不沾、滴水不攜。

所謂風流雲散,即是該走的走,該死的死,行所當行,棄所當棄。到時辰赴閻羅殿勾銷今生賬,至此便算圓滿——可惜他夜觀星象,死老天說他有事沒結。

——

滅諦刀譜是按滅諦刀之特性所創,有言道:兵、譜合璧,大道可期。滅諦刀譜流入秦門,滅諦刀則藏於摩羅教。末代教主唯恐天下不亂,甫嗣大業就讓它敗了個精光。武中瘋功成名就輒待禍害天下,誰料一時不察,放出了一尾心術不正的惡鮫。異日,三合秦門,誅邪未成,終竟養出了赤練宮這一禍根,算來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

念七跟武中瘋的時日比唐洵章要長,乖順地和唐洵章揭了師父的老底。

念七在黃口之年被武中瘋拐入門下,使的是鞭。他比穆小還大兩三歲,兩人一塊兒在奚州長大,脾性倒南轅北轍,一個是不折不扣的辣子,一個是個正兒八經的屋裏悶。穆小還做夢想重振家門,唐念七只想要太平安穩。他看她歡喜,她看他冤家,要湊一道兒去還有得磨合。

唐洵章一介戲外人,固然心明眼亮,但他自個兒與聶放就是一筆糊塗賬,沒點化兩塊朽木的底氣。他和唐穆二人純屬不打不相識,因追蹤赤練餘孽接連撞上幾次,懷疑那邊是敵人的暗探,鬧了不少誤會。說清後雙方都覺著單打獨鬥不如兩兩搭夥,唐洵章不想聶十七知道自己查清多少,在京城假作與他二人不識,約在護鏢路上碰頭——一行人後頭又遇上四回劫殺,幸而有驚無險,安然無恙。

唐念七此行除卻幫扶穆小還,尚要代不喜逢迎的武中瘋拜會石盟主,入奚州後就與唐洵章分道揚鑣了。唐洵章打算找家客棧盤桓幾天:廿六日是盟主石中信壽辰,各路好漢齊聚一堂,明著祝壽,暗著欲辨明滅諦刀譜流言之實際,於他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,只是苦無門徑……人心難測,自報家門是下下之選,要不,把那個兒戲般的徒弟名頭使上……已有念七在前,不甚妥當。和那位來去成謎的武瘋子比起來,教他刀訣的十七更像師父,他私心也不想認十七為師,得知十七本不願收他為徒,惴惴之餘竟還有幾分竊喜。

也不知十七這次出走到哪個地方去了?腿還疼不疼了?

唐洵章想得入神,出鏢局不久,突然聽到有人喊他。他見是陶三思,心頭多了一個疑結:“陶叔?你怎麽來了?”

“救命來的,這頭人多,換個地兒和你細說。”陶三思眼下青黑兩筆,眉上亂發一蓬,寫滿了風塵仆仆。滿街人來人往,十之六七帶著家夥,他不由抹了把冷汗,引著唐洵章找了條沒人的巷子才道:“小唐,我來找你的。”

“怎麽了?是十七……”

“別光顧著操心老聶,這妖孽,天塌下來都砸不死他,你的事才真要人命。你倆走後沒多久,來了兩封信,有一封是邀秦公子往石府一敘的——我給老聶飛鴿傳書了,他這會兒應該在趕來的路上。”陶三思順順氣接著道,“滅諦刀譜還沒個影兒,秦家獨苗要是在這當口撞上門去,往後就別想有安生日子了!”

唐洵章道:“他寧肯過得不安生,也不肯過得糊塗。”

“你!你……唉!”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,一個兩個全是勸不得的臭脾性!陶三思來回踱步,搖頭晃腦,活似用腦袋扶乩,踟躇了一陣停下,小聲問道:“小唐啊,你真要去?”他要真想撞一回南墻,回頭還得先跟老聶通個氣,免得生事。

唐洵章堅定地點了下頭。

他雖已及冠,眼還是少年人的眼,外廓圓潤,瞳仁便也圓潤,一抹黑飽滿地在兩瞼間撐開,裏頭燃著少年銳氣熬成的戰意,燒得陶三思見慣生老病死的鐵心都露了一角軟肉。

陶三思似笑,又似沒有,一時兩邊面龐竟像合不起來。他心讚“好刀”,說:“那行,我有個辦法,你且附耳來……”

是時夕照已沒,獨天際卷雲偷得一片,灰黑摻紅。這新釀的紅便呈著陰森森的渾濁,濃淡不勻,濃處顯粘稠,淡處顯淒厲,無一不引人悚然。

一雙手從這渾濁的黑紅中穿梭而過,又沈進另一種同樣粘稠卻勻稱的紅。伏地者有十數名,俱不敢端視池中晃蕩的血水,而血水中屬於亡者的黑發卻絲絲縷縷地隨波浮動,時近時遠,如赤練時伸時縮,調笑得膩了,總要張口咬人的。

頃刻,一條活生生的蛇沿著那雙手舒展開,從肉泛上皮的血線織就它軀上花紋,蘇繡、顧繡不及其精巧。男子雙眼微擡,虛露罅隙,如施舍天地:“經年未見,連叛徒都養出來了。但無論是仇是友,故人重逢,合該歡喜,怎麽沒人笑上一笑?”

周遭立刻響起參差不齊的幹笑。

他也笑了,右半面的赤練圖騰隨之扭動,妖氣四溢:“停吧,真是難聽。一幹笑都不會笑的庸才,也無怪你們尋不得咷笑……他比你們笑得好聽多了。”

“練主恕罪!我等——”

“說了不怪你們,聽不懂人話?”

血氣滋潤著幹枯破敗的形骸,他感到愉悅,轉瞬又為惱意所攝,霍地從血水中立起。

“穆持、石中信,咷笑浮屠及其黨羽,這麽多人,處心積慮想與我一見,我豈能辜負如此美意?”

有些人、有些事,活得太久,便該得其收束;太多人、太多事,無暇歷數,也便該道道撕開,蕩滌內中的腐餘。

他冷觀水中影,任甩落的水珠將其撕作搖蕩的碎絮。

“對了,還有一個……”

“聶、放?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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